夏天的代誌—聲音市場裡的語言變動/黃裕元
類別: 文章分享
日期: 2021/01/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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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天的代誌—聲音市場裡的語言變動
作者:黃裕元(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助理研究員)
作為在博物館的工作的我,得接觸第一手的文物史料,特別是臺灣歷來遺存的聲音史料,實在很幸福的事。不過,基於個人有限的語言能力,能理解判讀的範圍相當有限,關於不能理解的語言,多只能聽個氣氛,或探問他人,面對「發聲與聽覺上的他者」,總有些遺憾。
比方說,個人母語是福佬話、不諳客語,近來與客家研究領域的朋友有些接觸,只能找找音聲史料中是否有兩語混用的情形。在我印象中,曾經大流行的「廖峻澎澎餐廳秀」 (聲麗音樂帶,1983-)錄音帶,廖峻常藉著誤聽澎澎的客家話,講出爆笑的福佬話;羅時豐的歌曲〈細妹按靚〉(吉馬唱片,1992)、「新寶島康樂隊」(1992-)的〈多情兄〉、〈歡聚歌〉;交工樂團到生祥的許多歌曲也常混雜了雙語……近代這類福佬、客語混用的歌謠,都特別地有趣可愛,早期錄音裡應該也會有這類作品吧。
起心動念許久、也翻找不少錄音來聽,又問過幾位研究與收藏界前輩,結果卻有些挫折。從1914年的臺灣藝人第一批錄音以來,到1980年代的錄音帶之前,近七十年各種歌曲、戲劇或說話類唱片,幾乎不太能找到福佬、客家兩語混用且能有對話效果的聲音資料。
這實在令人納悶:客家人在廣大的福佬話唱片市場中,可說是相當活躍,1914年錄音的第一批歌手樂師、主要就是客家人,當中也錄了幾首福佬話的褒歌、車鼓調;1930年代流行歌曲界,鄧雨賢、張福興、陳運旺、邱再福等幾位響叮噹作曲家都是客家人;純純開始錄唱片時,是跟著客家採茶戲團演出;1960年代之後唱片業蓬勃,有流行歌、講古、歌仔戲、客家採茶,都各別灌錄許多唱片…兩語言間的戲齣、曲調常是互通有無的,為什麼就是沒有人將「福佬/客話」兩語混在一起用呢?
想想其中道理,畢竟唱片是聲音的商品,說唱、錄音,總是為了販售,基於市場考量,兩種語言混用要賣給誰?或許是市場面問題。那麼,音聲史料的語言「接觸」、還有語言「混雜」的狀態,是怎樣出現的呢?這麼想起來,問題就更廣,似更難以釐清了。
福佬x日語:臺灣語言接觸的主戰場
雙語混用的音聲資料,在臺灣歷來錄音資料中最常見者,莫過於福佬話(臺語)與日語的混雜。
有張1940年前後出版的唱片叫《挨拶》,就是相當典型的臺日混雜錄音。單看唱片圓標,常被誤認是日語唱片,播放後發現,其實是以福佬話為主的對話唱片。裡頭從兩個臺灣人互相問候的開始,言談中提到要講「國語」--日語比較清楚、好聽,於是開始一搭一唱,從早安、午安、晚安開始,講到各種聊天可能用到的日常語。
這張宣傳講國語的福佬話唱片,唱片圓標登載主題為「皇民化ドラマ」(皇民化劇),是戰爭期間為精神動員而編錄的宣導唱片。
《皇民化ドラマ:挨拶》蟲膠78轉唱片
臺日語言混雜的歌謠,在舊式歌仔冊當中也有經典案例,約在1932年上市的《臺日會話新歌》,是用大量日語、臺語對譯混用的七字仔歌。比如:「ハヅカシ講見少 ウソ臺灣講校梢 ミナユク去了了 ハラヘル腹肚飫」。這本小冊子內容還分析自己的賣點,除了趣味解悶,更是要讓不懂日語的臺灣人接觸到基礎日語,讀後能稍稍識字,文末說:「這本歌詩新發明 有字通學是正經 男大老幼買去用 袂輸六年卒業生」。
這樣具有聲音動態的歌本,讓筆者想起一首歌,不知大家有沒有印象:1992年金城武的歌曲〈夏天的代誌〉(吳念真作詞/陳昇作曲)。「O Ha Yo 真會早 Su Li Pa 是淺拖 A Li Ga To 講真多謝 Chi Li Ga Mi 便所紙…」
臺日混血的金城武,演唱這首臺日混語的歌曲,可說相得益彰,就像「金城武樹」一樣,走入大眾生活,受到大家的歡迎,讓大家感覺到:原來歌可以這樣編、話可以這樣說。似乎是建立臺日「語言接觸」的新典範,事實上,這樣趣味的歌詞,仍來自於臺灣人的歷史經驗與日常生活。
從《臺日會話新歌》到〈夏天的代誌〉之間,足足一甲子,臺日混語歌曲相當多,隨著操作樣態不同,混合的方式也有所殊異。1950年代之後大量翻唱日語歌曲的臺語歌中,常有援用日語原詞者,比如〈快樂的出帆〉(陳芬蘭,1957)裡面的「Kha-móo-meh」(海鷗),文夏、吳晉淮的歌曲裡的常會唱到「Matoloshu」(船員)、「tshia-tshu」(爵士)…這些是翻唱日語歌曲的遺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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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夏天的代誌〉收錄在金城武華語歌曲專輯《分手的夜裡》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rNSIgwtEmf0
另外在黑膠唱片中,常看到以臺灣名勝、山地為題,錄有日語歌曲的唱片,有些是將臺語歌翻唱一兩段日語,一段臺語後再唱一段日語,這類聲音產品在1970年前後爆發性的出現,特別多是七吋盤,太王、鈴鈴等公司出品,主要是作為觀光紀念品,販售給日本人的。這些唱片反映當時日人來臺觀光的盛況。
近代的臺語流行歌曲裡,也特別多混雜了日語的歌詞,比如「sayonala」(再見)、「khan-pai」(乾杯)在歌詞裡頻繁出現,電視歌唱節目中「臺日語」更成為專有名詞,蔡小虎、龍千玉等歌手常一段臺語、一段日語地唱歌,說是成為一組新的歌唱語言也不為過。
日語混入臺語歌曲的情形,屢見不顯,大概與臺灣社會的近代化生活經驗、殖民史與戰爭動員,以及臺日社會的社會互動有關。
「吹」出三種聲-混雜、接觸與邊界
相對於熱鬧的臺日混雜,缺乏「福佬/客家混雜」的情形,反映的是兩個族群缺乏互動嗎?顯然不能這麼說的。自日治時期以來,客家語唱片發展不如福佬話,但也有一定的市場,可以說的是,兩種語言在唱片業具有鮮明的市場區隔。
關於早期錄音資料的語音交融情形,近年由於聲音資料較容易觸及、甚至有母盤錄音可研究,成為可被鑽研的問題。2016年劉亦修發表的碩論,就從唱片歌曲、歌仔戲裡,試著分析福佬話戲曲的腔調運用情形。在前述的研究中,點出一個特別有趣的問題:
純純在1933年灌錄三首名曲,〈望春風〉「獨夜無伴守燈下 清風對面吹…」、〈月夜愁〉「月色照在 三線路 風吹微微 等待的人哪袂來…」、〈雨夜花〉「雨夜花 雨夜花 受風雨吹落地…」。這三首名曲都有「吹」這個字,仔細聽原版錄音,三處的發音似乎有微妙的不同。
一般福佬話口音分析中,「吹」的語音有「tshue」、「tshe」、「tshɤ」,究其淵源,三者又分別來自漳州(廈門)腔、泉州(同安)腔、老泉腔。劉亦修認為,純純在唱〈望春風〉的「吹」,是配合韻腳唱成「tshe」,而〈月夜愁〉裡則唱成「tshɤ」,反映她個人語音較接近老泉腔,為了配合不同語音作詞家的歌詞韻腳,而用了同安腔。就我聽覺補充,純純唱的〈雨夜花〉的「吹」,卻是很清楚唱「tshue」。
同一個字放在不同歌曲中卻有不同的唱音,除了演唱者本身的語音習慣外,可能要考慮歌曲、節拍速度、錄音的品質,甚至教她唱的人是什麼樣的口音,都有關聯。追索這麼細膩的聽覺問題,即使花再多聽力、耗再多精神,可能也難有判準,不過,至少讓我們注意到,流行歌的創作與錄音過程,本身就是不同語音交錯互動的結果。
如劉亦修論文所說:「這種混雜只出現在流行歌中,並不會出現於傳統南管樂中,可想見『流行歌』這樂種有可能為臺灣語言帶來一種新的混合方法。」
「吹出三種聲」的案例提醒我們,福佬話在當時並非「一個語言」、而是「一群語言」,其語言是經過「混合」而趨於一致的,或者說,是幾個大約可通的語言混同交雜,被歸類在一起。類似的混合過程在唱片市場、整體社會不斷進行,福佬話內部的邊界模糊化,作為被普遍認知的「臺語」也就越來越清晰,也開始與前後期的「國語」-日語、華語,展開對話、互譯。
至於客語歌謠與戲劇方面,日治時期固然有不少採茶、山歌唱片發行,甚至有特定以客家音樂為主的廠牌-「美樂」,當中的語言混合情形應也有發生,但相對而言,由於客語內部的語音歧異性較福佬話大,且唱片市場較小,更幾乎沒有流行歌的發展,未能具備發展為特定語言的條件。至於原住民語言歌謠的部分,也就更沒有機會了。
混雜與權力翻轉
接著看戰後的唱片市場。客語唱片的崛起與發展約在1960年代後期,而後開始有零星的流行歌發表。至於原住民在音樂上,一直展現豐富的內容與活力,不過真正能由地方社會撐起市場-即賣給原住民朋友聽的音樂,卻是在錄音帶普及、1980年代之後的事了。
所以說,自臺灣有聲音市場以來,受限於技術與媒體市場,客家與原住民族群仍需依存在華語、福佬話音樂市場中,才能有表現的舞臺。而在1970年代之後,臺語唱片市場由於市場長期萎縮,也相對弱勢了,以華語演唱演出成為大眾媒體與流行文化主流,形成了以「華語=國語」為首,排擠各種「方言」的市場結構。
前述結構在解嚴前後開始遭到挑戰,福佬話、客語、原住民語,甚至日語在華語聲音市場出現,或是在華語歌曲中穿插幾句臺語歌詞,或是平時演唱華語的歌手唱起了臺語、客語歌……諸如此類「語言混雜」的表現,對聽者大眾來說,相當程度突破既定印象,不但開發新的聽覺體驗,更鬆動既有的權力結構,就這樣一點一滴突破,累積構成當代臺灣聲音市場的豐富聲景。
不過我們也要注意到,混雜的過程,族群的邊界也在緩緩在推移著,日積月累而有改變。1990年代是不是常聽到所謂「華語/福佬/客家/原住民」四大族群,如今聽來已顯得陳舊了。無論如何,面對各自族群內部的歧異,享受與不同人群的對話,張開耳朵,安然享受混雜的狀態,總是件令人開心愉悅的事。
參考資料:
1.《臺日會話新歌》,玉珍漢書部,1932。歌仔冊與唸歌網站,國立臺灣大學圖書館數位典藏館。
2.江建德、白惠文演出,《皇民化ドラマ:挨拶》蟲膠78轉唱片,帝蓄公司(特247)。臺灣音聲一百年: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。
3.林太崴,〈從圓標資料看戰前臺灣唱片品牌與產業發展〉,國立臺灣大學音樂學研究所碩士論文,2019。
4.劉亦修,〈上流行的口音:日本蓄音器商會流行歌唱片中的臺灣話〉,《臺北文獻》 (直字) 207,2019.03,頁123-166。